#★ 靈魂的洞穴
正在書寫一篇重要的論文。超過一個月的時間,每天睜眼就是開電腦,發呆,焦慮,寫。後來電腦都不關了,害怕一旦重新開機,前日振奮飛揚的思緒也會被全數清整。我將自己關在一個孤苦伶仃的狹小房間裡,徒步穿梭在擁有各種出生證明的書本之間。它們被我以遠不符合正常物理邏輯的方式,堆疊成一座勉強維持恐怖平衡的高塔,除了字字斟酌地書寫,我也小心翼翼地不讓身旁的書堆一舉從我眼前跌垮。
隨著期限的逼近,我開始日夜顛倒,越過越邋遢,成天穿著睡衣,甚至兩天才洗一次澡。也不出門吃飯,餓了就拖著下沈的腳步去扒冰箱,鬼祟而出神。我快忘了自己長什麼模樣。偶爾刷牙時,在鏡光的反射中瞥見雜草般亂翹的頭髮—那種耳下短髮正要過渡成及肩長髮前,最最無理取鬧的翹法。「等我寫完、等我寫完,立刻去把你們剪光!」咬牙切齒的怨念將我暫時從困厄之中拉拔出來,可惜不消幾秒,看似停下的時間像一片劃過意識表面的羽毛,真空、輕盈,而後又忽然擁有了確切的重量。逃不開現實的失落感使我更加蓬頭垢面了。
寫字很難,想像使我頸肩酸痛。討厭冗贅,總耗費長長的時間產出少少的字,但多麼嚮往每個字、每句話都是不被虛擲的子彈,想要它擊中,或者被擊中,在事物的核心之處獨立成有意義的存在。某個好不容易才能熟睡的下午,夢見一幢每分每秒都在持續擴增的建築,搭蓋地極慢,燈也沒有,很黑,可是我已經把所有家當搬來,我已經住在裡面。寫論文寫到淚流滿面,好似那是一篇與世界的訣別書。荒謬的是,我內心如此煎熬,竟只是因為捨棄仿效他者的念頭,最終選擇了成為一個「更像自己的人」的緣故。
有時候,關於那些構成自己的最重要的本質性的東西,你必須幫助自己去記得,因為這個世界所慣常運作的法則對它們所做的,往往都是反其道而行的事情。
在一點一滴教人墮入善忘的陷阱前,我也曾無法隱忍地多慮:「我是否將由此獲得讚賞?我將如何被批判?誰做過類似的主題?我會做得比別人更好嗎?……」動搖過許多次以後才明白,我唯一該做的事只有專注地寫字而已。完成初稿時,我瞬間拋開了先前的掙扎。當我重新審視字句,它們親密地從我口中被讀出,聽來卻又陌生地像是通過他人之手所寫就。我穿著睡衣,興奮地跳來跳去,照見房裡的長鏡時驚訝地想,咦,頭髮長長了?令人心煩的髮尾,不知何時撐過了最尷尬的時期,鏡子裡的髮束,自然地向內彎曲,乖順平整地好似不曾對我有過任何忤逆的心意。
這好像、好像一隻冬眠的熊,在自己的洞穴裡睡眠與作夢,他做的每個夢都是他的音樂、他的畫作、他的電影、他的詩,太專心了,沒能注意半點外頭的動靜。經過了漫長的睡眠,他走出洞穴,赫然發現原本埋在果核裡的新芽開花了,山谷也清醒了,陽光明亮地照進洞穴裡,世界和我又重新連結起來了。細微而沈著的聲響在我耳旁訴說著:請相信這世上的每個人、每件事、每種夢、甚至每根頭髮,即便處於彷彿沈睡的靜止之中,仍能用自己的方式持續成長和循環;當我決心通過困難,我身上曾經受責的一切也擁有自我療癒的能耐。
我好著迷。放手去受傷,不只是想想而已。我曾真正地進入了時空的黑洞裡。那個黑洞,從外頭探看,發出了奇異的光芒,然而我在我的洞穴裡寫字時,卻只有我、文字、和洞穴裡的黑暗。創作,明明就是一件很痛苦、非常痛苦的事。痛苦,但又美麗地讓人心碎。如果生命真有何等顫動的時刻,我的洞穴就是靈魂的山脈長年翻覆而致的裂縫,時間會治療它,也一定會讓它再度受傷,將我推入下一次冬眠的暗示。然後我又要不吃、不睡、不洗澡地寫,直到下回會見花開遍野,預感著洞穴外的山谷,睡著,又醒來。